我心中常常萦绕着一种亲切而久远的声音。
初夏的一个夜晚,我回到豫东老家。在我爷爷奶奶生前住的老宅里,月牙儿慢慢升起来,月光透过院里那棵老枣树的枝叶泻下来,投下一地斑驳的树影,老干虬枝越墙而出,孤独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。
村里劳累了一天的村民都已歇息。远处,灯火阑珊,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,突显夜的寂静。恍惚间,院子门口仿佛有一个人在徘徊——莫非是我逝去的爷爷的魂灵?听,他又在空咳,这声音,是那样的浑厚悠长,在寂静的夏夜里回荡,余音缭绕。
爷爷一生坎坷,受尽了人间磨难。还在他孩提时代,母亲便因病去世,父亲又娶了继母,生了二男二女。当时正值民国时期,兵荒马乱的,村民们常逃荒要饭。失去了生母的爷爷更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和世态炎凉。有一年的春天,青黄不接,十几岁的爷爷饿得到处找吃的。这时,他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庄稼汉,走着走着,“扑通”一声栽倒了,再也没起来。“活下去,一定要活下去!”他挖野菜,啃树皮,总算活下来了。
爷爷的奶奶可怜这个没娘的孩子,不仅在生活上照顾他,还坚持供他上私塾,爷爷从小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。高小毕业后,家里供养不起了,他就在本村私塾教书。又因害了一场眼病,不得已中止了教书生涯。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十年间,他在生产队种瓜、当会计,他的耿直是出了名的,从未贪污公家一分钱。有一次我向他要铅笔,他只给了一个很短的铅笔头,气得我一跺脚“哼哼”地走了。
上个世纪70年代初,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多,我和弟弟妹妹随父母搬到村西头“西小庄”居住。生产队让爷爷种甜瓜,那时我刚上小学,放学后常跑到瓜庵找爷爷玩儿。我每次吃瓜,爷爷总是先用称称一称,悄悄给我垫上钱。爷爷拿出四书五经等古书教我,当时正值“文革”末期,大兴“破四旧”之风,这些孔孟之道只能偷偷地学。太阳落山了,听着瓜庵旁“哗哗”的流水声,闻着满地的瓜香,听着爷爷给我讲古代包拯、海瑞等清官的故事,非常有趣。
上个世纪70年代末,我考上了本乡高中。当时生活大都拮据,“红薯干,红薯馍,离了红薯不能活”是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。据说本村有几户人家,到春天饿得撑不下去的时候,就让妇女出门要饭。爷爷家生活稍微好一点儿,周末我放学回到爷爷家,奶奶端上热腾腾的杂面窝头,我先饱餐一顿。接着,爷爷便问我学业长进情况。有一次,我向爷爷请教历史上的清官和贪官谁胜谁负的问题,爷爷戴上老花镜,在豆油灯下为我翻着线装书,很认真地为我分析讲解,那份执着,我至今不忘。夜深了,我与爷爷奶奶告辞。四周黑漆漆的,我有点儿害怕。爷爷把我送到头门外的马路上,用手电筒为我照着路,并大声地空咳着。在这雄浑的空咳声中,我壮起了胆,仿佛前行的征途上一片光明,无所畏惧。
80年代初,我考上了大学,爷爷会心地笑了,笑意刻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。在我临去上大学的前夜,我去爷爷家辞别,他慈善的脸上挂着几分庄重:“孩儿呀,你这一走,我悬着的心踏实了。但要知道,学习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,你要努力学习呀!”同时,爷爷还特别嘱咐我,做人要正派诚实,不做亏心事。那一晚,爷爷送我时的空咳声最洪亮悠长。
上班两年后,一个中秋节的晚上,满月当空,我回老家给爷爷送月饼,同时送给爷爷的,还有单位举办演讲比赛我获得的二等奖奖品石英钟,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。当爷爷问我手里为何还有一个石英钟时,我说发奖品剩下的,我多拿了一个。爷爷马上沉下脸:“孩子呀,你刚参加工作,身子一定要站得正,路一定要走得直,手一定不要伸得长。公家的便宜不能占,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,赶快送回去!”说话的口气不容质疑,而且一直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。我羞愧地低下了头,脸上发烫,连老家有名的月饼也没吃出味道。于是,第二天上班,我乖乖地把那个石英钟归还了单位。
1991年初夏的今夜,爷爷病了。我闻讯火速从几百里外的濮阳赶回老家,已经搬到我家住的爷爷躺在堂屋外间床上,瘦骨嶙峋。我握着爷爷骨瘦如柴的手,俯在他耳旁,只听他用微弱的声音说:“好好工作,好好生活,别贪便宜……”说着气管被堵塞了,他憋红了脸,艰难地咳嗽着,再也听不到他那雄浑的空咳声了。他用手轻轻摆着,催我回城工作。待我收到爷爷去世的家信,爷爷已去世一个多月了。爸在来信中说,爷爷怕影响我工作,不让我回去奔丧,还一再嘱咐,千万不要做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。读着家书,我泪如雨下,面朝东南家乡方向,双膝跪地……
如今,已过天命之年的我,虽没有升官发财,却兢兢业业地工作,用一颗公正而又善良的心去执纪执法,惩恶扬善。爷爷,正是您当年的一顿严厉教训,才使我时时自省自励,用做人的准则要求自己,克制时时从心底冒出的贪欲和邪念。看到单位查办的一个个贪官,我从心里感激您!在我身上,继承的不仅是您的血脉,更是如何做人、如何做事的准则,和正直的人格、务实的精神、清廉的作风。假如九泉有知,您会含笑吧。
寂静的乡夜,仿佛又响起爷爷那雄浑洪亮的空咳声,为我壮胆,催我前行!(濮阳市华龙区检察院纪检监察组 郝振洲)